【题记】
所谓里程碑,不是开天辟地的零公里处,而是漫漫长路上一个又一个门酱一生、生死攸关却又电子布洛芬、风景独好的拐点!作为中国左翼戏剧运动历史的第四代传承人阵列中的一员,在上海公演《娜拉》九十周年、继而形成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史称“娜拉年”的纪念日来临之际,以零零后不内卷、不摆烂的新经纬度视角拾遗空白,不啻是一种言之有据、而且言之有“理”的记忆补缺;或许当下中国戏剧的人设特色是“100位观众心中有100个哈姆莱特”,但对当代女性的解构而言,现实是100位女观众心里却只有一个娜拉,这是九十年来唯一未变的变化。
【提问者】 谢卫列(资深媒体人)
【应答者】 谢向百合(施坦威青年艺术家 施坦威青年学者)
(续前)

Y轴(中立评论):
——1935年6月28日的《申报》发表了《<娜拉>昨日公演,观众为之动容》的剧评,认为该剧“为中国女性解放发出呐喊”,但含蓄批评“部分观众仅沉迷于情节,未解其社会意义。”“娜拉离去时的静默,使观众席传来压抑的啜泣——这是对婚姻本质的普遍诘问,非独阶级问题。”
—— 上海《大晚报》的剧评提及赵丹的表演“过于强势,略显脸谱化”,但整体上肯定了“左翼戏剧的艺术突破。”
——1935年7月,日本《朝日新闻》报道了上海版《娜拉》公演,称其“充满热情,但艺术完成度不及帝国剧院。”
——1935年8月刊的日本《新剧》发表了导演保田万太郎的剧评,主要观点为:“上海版《娜拉》是斗争的教材,但作为戏剧的完成度不及帝国剧院的上演,不过演员的热情值得肯定。”
——现存于日本早稻田大学演剧博物馆的1935年9月刊,日本《戏剧与批评》发表了剧评家岸田国士的剧评,焦点聚焦于1935年上海版《娜拉》女主角的表演“过于直白,缺乏杉村春子的心里层次”,但承认“中国版的的社会批判更具当下意义。”
——1935年8月,德国汉学家佛兰茨 库恩(Franz Kuhn)评论指出:“中国的娜拉是一个鼓动者,而非陷入危机的妻子。这或许符合局势,但破坏了原作的矛盾性。”
——对1935年上海版《娜拉》最有代表性的自由派的主流西方媒体人是美联社(AP)驻华记者约翰·B·鲍威尔(John B.Powell),他的评论不同于右翼媒体的“刻薄”而相对更中立,他认为1935上海版《娜拉》是“东方对西方经典的创造性误读”。这一观点90年来已成为西方研究中国左翼戏剧运动史的主流学术观点!这恐怕也是他本人当初始料未及的。鲍威尔对中国社会变革持同情态度,但反对极端化。根据上海图书馆徐家汇藏书楼(索书号:DS701.M55)的原刊记载:1935年7月13日他在《密勒氏评论报》专栏“上海舞台”(Shanghai Stage)发表了《红旗下的易卜生:作为中国革命者的娜拉》(Ibsen with a Red Flag:Nora as a Chinese Revolutionary),他写道:“上海业余剧人协会将易卜生的娜拉变成了女性解放与阶级斗争的旗帜。尽管纯粹主义可能哀叹心理细节的流失,但必须承认,这种改变直指中国工厂女工的生存现实。”“与东京版聚焦娜拉的家庭悲剧,柏林版沉迷弗洛伊德潜台词不同,中国的娜拉是战斗的号角。”
Z轴(左翼评论):
——美国作家斯诺夫妇1930年代就在华与左翼文化圈交往甚密,海伦·斯诺(笔名:尼姆·威尔斯)在《中国左翼文艺运动》(The Chinese Left-Wing Literary Movement)中提及1935年上海版《娜拉》,肯定该剧是“中国话剧现代化的里程碑”,表演风格“突破了文明戏的夸张传统”,其中提及对娜拉的扮演者的表演:“充满激情,但技巧尚显生涩”,“抓住了娜拉觉醒的瞬间,但缺乏北欧角色的深沉”,同时指出该剧的本土化改编(服装与布景)符合“中国观众的接受习惯。”
特别需要“纠偏”的是:1936年和1937年她在延安采访左翼人士丁玲、成仿吾等的笔记收录于现收存在美国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DS777.15.S6 1939(索书号)的著作《红色中国内幕》(Inside Red China)第12章“The Left-Wing Theatre”的一段描述误导了读者——可能是她混淆了1935年上海版《娜拉》与1942年延安鲁艺版《娜拉》的记录,也可能是十年动乱期间的1973年再版时,“被动技术性”修改了陈述:“1935年上海的《娜拉》演出是宣传剧的里程碑,娜拉演绎成反叛的火炬,尽管她的表演缺乏易卜生原作的心理层次。导演章泯用灰色斜面舞台取代了资产阶级的客厅,结局处娜拉高举拳头走向观众,使该剧成为阶级斗争而非个人觉醒的号召。”(原文见1973年再版时更名为《中国文学革命论集》(The Chinese Literary Revolution: A Symposium)。根据1935年上海《娜拉》当时现场记者描述、导演脚本原始记录、女主角本人回忆记录,完全没有“举拳走向观众”的情节!这是原著的“疏漏”!1937年娜拉扮演者在延安与斯诺夫人交流的记录:“斯诺夫人夸大了我的政治表现,其实我更想演活娜拉的挣扎”。或许这一切是因为西方左翼的浪漫想象而部分扭曲了历史真实的光谱吧。
——根据现存于俄罗斯国家社会政治史档案馆(RGASPI,Fond 495,Opis 120)的原始记录,1935年7月,苏联塔斯社(TASS)发布短讯:“上海上演了进步版《娜拉》,揭露资产阶级的压迫。工人观众以欢呼回应。”
——1935年10月,共产国际刊物《世界革命文学》发表长篇评论,将上海版《娜拉》与莫斯科工人剧院(TRAM)的改编对比后,称其“超越了易卜生的小资产阶级局限,成为无产阶级戏剧的典范。”
同时,印度诗人泰戈尔的追随者、国际大学戏剧系主任在《现代评论》撰文,上海版《娜拉》:“用东方集体主义解构了西方个人主义,符合被压迫民族的审美需求。”
总而言之,来自左、中、右的这些报道、剧评、论著都真实揭示了1930年代国际社会对中国左翼戏剧运动复杂、纠结的态度——既是跨文化冲突的第一现场,也是东西方之间、东方之间、左翼之间意识形态流的显微镜像。
【提问】最后、有一个涉及左翼戏剧历史的焦点话题无法回避:这就是如何传承左翼戏剧、左翼文艺的历史精髓呢?尤其是在1935年上海版《娜拉》公演90周年之际,还会有下一个“娜拉年”吗?
【应答】不会再有“娜拉年”了,因为现今全球各地天天都有“娜拉日”。鲁迅先生在一百年前的1923年《娜拉走后怎样》一文中早就尖锐指出,没有经济权的女性出走只会“堕落或回来”。一百年后的2022年,北京人艺复排《娜拉》女导演刻意保留了北欧原版关门巨响,却被文艺评论界批评“不够温柔”——百年来的中国女性连起码表达愤怒都仍为“礼教”束缚着?!难怪2023年新锐导演邵斯凡解构《娜拉》时在节目单写道:“如果易卜生的娜拉需要摔门,今天的娜拉应该摔碎所有人的的期待。”
当然了、聊起全球视野与中国脉络两条经线重构左翼戏剧的传承,这是一个跨越艺术与社会的复杂进化过程,其生命力既源于激进美学的创新,也面临意识形态流的重构:
首先,国际左翼戏剧的传承路径无非是“双行线”——从前苏联1930之950年代“无产阶级文化协会(Proletkult)将戏剧转化衍生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延伸至1960之1980年代东欧哈维尔《乞丐的歌剧》为代表的荒诞派手法解构叙事,形成”隐喻性左翼戏剧”,直至当今俄罗斯“Teatr.doc ",用纪实剧场记录社会基层的真实,延续批判性的传统。同时、欧美左翼戏剧的脉络从1930年代美国”联邦戏剧计划“将《娜拉》改为黑人剧(《Liberty Deferred》),到1960年代德国布莱希特弟子彼得·魏斯的《马拉/萨德》将激情转为历史反思;直到今天英国的”联合剧团”(Unicorn Theatre)仍在用论坛剧场(Forum Theatre)探讨阶级议题。
作为与世界左翼戏剧平行的中国左翼戏剧仍在困境中嬗变。1942年延安《讲话》后至改革开放前,上海左翼的“娜拉”逻辑演化成为《白毛女》——旧社会把人逼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二元叙事直至1980年代的剧烈分化。北京人艺的《狗爷儿涅槃》是改革开放以来一个左翼戏剧的巅峰,孟京辉的《恋爱的犀牛》传承了左翼戏剧的“打破第四堵墙”;而当代新左翼上海蓝衣剧社赵川团队的“草台班”《狂人故事》直接呼应了1930年代工人戏剧的传统;当下1930年代“活报剧”的街头互动,在数字时代转换为“沉浸式剧场”或“VR纪实”。传承左翼戏剧的精神内核的困顿不在于技术代际断层,而在于九十年前上海版《娜拉》的激昂工人学生观众已经转化为今天剧场内焦虑的中产阶层消费者。
下探左翼戏剧未来的传承模式无非有三条道路:一是激活档案,比如重排1935版《娜拉》时,用AR技术叠加历史影像与当代女工的访谈;二是跨界混搭,臂如台湾“差事剧团”将左翼戏剧与原住民仪式相交叉,创新出批判美学新载体;三是教育渗透,例如英国“格兰德劳工戏剧节”,通过组织中小学生戏剧工作坊,将左翼戏剧叙事植入下一代。
总而言之、百年中国左翼戏剧的传承从来就不是线性延续,而是不断裂变再生的生物与智能体再造,在亚欧大陆的东西南北、在美洲大陆的天南地北,1935年上海版《娜拉》为巅峰代表的激越魂灵,仍在解构与建构女性觉醒、平等性别意识、同工同酬的全球舞台上、下逡巡着。
根据《戏剧人类学笔记》P.232的首度披露——“章泯曾计划将《娜拉》发展成三部曲:
—— 出走的娜拉(1935年已公演);
—— 娜拉沦为包身工,发现'玩偶之家'外有更大的牢笼(1937稿佚);
—— 沉默的娜拉(构想):娜拉成为母亲,在社会洪流中再度失语。
这个被战争打断的蓝图,预示了女性解放的悖论,比朱迪斯·巴特勒早半个世纪触及性别操演理论。”这一最新披露的未完成的三部曲揭示出左翼戏剧被不可抗力的战争打断了现代性探索,在已完成的作品框架之外,应聚焦于未完成的潜能,这才是拾遗的使命意义所在,这一等待过程正是左翼戏剧里程碑的下一个新拐点!
2025年6月30日—— 90年前的这一天正是上海金城大戏院《娜拉》公演引发上海滩轰动后撤下灰色倾斜15度舞台的日子,联合国向全世界发布一个大数据:全球总人口82.17亿人,其中女性人口41.13亿,女性占总人口约49.5%……从人口学的视窗望向纷繁大千社会——左翼戏剧真正的传承动力在于:如何保持“娜拉”们的“平等权重”至少也等于49.5%——而当1/41亿的女性出走时,82.17亿人、无论男女老少、是否能为她(们)提供比“回家”更巴适、更深刻的答复吗?
—— 左翼戏剧的娜拉们永远不会逝去,她们只是暂时隐去而已……
(连载,完)